October 6, 2007

洪堡的礼物在哪里

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按照叶沙的说法,是一块不是很多人愿意啃的骨头。小说讲的是曾两获普利策奖并获封法国骑士勋章的中年作家查里·西特林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前妻要刮尽他的财产、流氓砸烂了他的奔驰车、现有的情妇是个敛财娘,最重要的 是他什么创造性的东西都写不出来了。他对潦倒而死的前辈诗人兼导师和挚友的洪堡一直心怀歉疚,洪堡曾教他认识艺术的力量,要他忠于自己的创造性精神,而他 在洪堡贫病交加时却并未伸出援手。最后在面临物质和精神双重破产的情况下,西特林终于借助洪堡留给他的一个剧本提纲摆脱了物质危机,同时也深深体会到洪堡 当年的精神苦痛。虽然这部大块头作品有两条很清晰、发展也蛮剧情化的故事主线,但是这本书可绝不仅仅是一个讲故事的小说。索尔·贝娄是一个会思考的作家,所以在这本《洪堡的礼物》中更多的是很多以主人公的观点为契机而流露出来的对人生对社会的一些思考。在读这本《洪堡的礼物》的过程中,我竟然破天荒地又做起了读书摘录,着实是一本好书。

我才一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和之前看的一本洛奇的《换位》做比较。两本书的主人公同样都是文学界的中心人物,但是《换位》更偏向于用一种故事的惊人的巧合安排和嘲讽的口味让读者不禁暗自发笑,而《洪堡的礼物》在那些看似荒谬让人哑然的故事情节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无情现实无奈的剖析。我觉得最为经典的一段,是关于“厌烦”的,全文抄录如下:

假设你从这样的命题开始:厌烦是有未被利用的力量引起的一种痛苦,是被埋没了的可能性或才华造成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与人尽其才的期望相辅相成的。凡是实在的东西,都不符合纯粹的期望;而期望的纯粹性正是厌烦的主要源泉。所以,多才多艺的人,性感强烈的人,思想丰富的人,善于发明的人,凡是天赋高超的人都觉得自己数十年来怀才不遇,颠沛流离,囿于樊笼。想象企图通过迫使厌烦屈服于兴趣的办法解决这些问题。我把这种洞见归功于冯·洪堡·弗莱谢尔。他给我显示出詹姆斯·乔伊斯是怎么样做的,而凡是读书人自己都会轻易发现的。现在法国文学特别热衷于厌烦的主题。司汤达每一页都要涉及,福楼拜专门写了许多书,而波德莱尔是这个主题的主要诗人。为什么法国有这种特殊的感受性呢?会不会是“旧制度”唯恐再来一次投石党运动便创造出了一个把外省的才华一概剥夺掉的朝廷?在艺术哲学科学礼仪交际繁荣的中心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路易十四时代,上层阶级喜欢一种文雅的社会,不管如何,人们用不着离群索居。像卢梭一样的一些怪人,尽管把孤寂描绘得那样富于魅力,但一切明智的人们却无不对那种生活感到可怕。到了十八世纪,坐牢确有了现代的意义。想想看曼依和德格里耶是怎样经常受到囚禁的。还有米拉波和我那老搭档冯·特伦克,当然也包括萨德侯爵。欧洲智力的未来是由饱尝厌烦的人决定的,是由囚徒的作品决定的。后来,在一七八九年,兴趣的中心被一些乡间青年、外省律师、文人墨客和演说家攻占了。对于现代政治革命,厌烦比正义的关系更大。一九一七年,写了那么多论述社会结构问题的令人厌烦的小册子和书信的那个令人厌烦的列宁,一时热情奔放,豪兴大作。俄国革命给人类许诺了一种永久有趣的生活。托洛茨基所谓永久的革命,其实意思就是永久的兴趣。 在初期,那场革命是灵感的产物。工农兵处在一种兴奋与诗的状态之中。当这一短暂而辉煌的阶段过去后,下一步又是什么呢?历史上最令人厌烦的社会。窝囊破烂沉闷的货物沉闷的建筑令人厌烦的不安令人 厌烦的管理沉闷的报刊沉闷的教育令人厌烦的官僚主义强制性劳动元 时不有的警察元处不有的刑法,令人厌烦的党务会议,等等等等。永久的东西却是兴趣的失败。

还有比季拉斯所描述的斯大林举办的没完没了的宴会更令人厌烦的事情吗?就连我这样一个在芝加哥终生饱受厌烦、在美国的毒液中泡 得逐渐产生了抗毒性的人,也对季拉斯所描述的那种十二道菜的通宵宴会感到深恶痛绝。宾客们吃呀喝呀,喝呀吃呀,然后到凌晨两点,他们便坐下来看一部美国西部电影。他们的屁股都坐疼了,心里充满了恐惧。 斯大林一边在谈笑风生,一边却在暗地里挑选着看谁该轮着遭殃。对于这一点,即使在他们狂吞滥饮的时候也是明白的。他们等待着,说不定过会儿要被枪毙。

换句话说,要是没有恐惧,那现代的厌烦还算得了什么呢?古往今来,最令人厌烦的文章莫过于希特勒的长篇巨制《餐桌漫谈》了。他也叫人们看电影,吃糕点,喝着加了损奶油的咖啡。而在这种时候,他却使那些人感到厌烦,兀自进行着他的演讲推理和阐发。于是每个都闷得要死,怕得要命,连厕所也不敢上。对于这种权力与厌烦的结合,从来都没有作过恰当的审视。厌烦是控制社会的一种工具,而权力是强加厌烦、支配停滞二结合停滞与悲痛的力量。真正的烦闷,深沉的烦闷,无不渗透着恐惧与死亡。

还有更为深刻的问题。譬如说,宇宙的历史必将是非常令人厌烦的,如果要用人类经历的一般方式来考察它的话。看吧,在那漫长的岁月里 没有任何事变。元涯无际的气体、热、物质的微粒、太阳潮和太阳风,都是那样缓慢地演化着,点点滴滴地起着化学变化一一整整多少个世纪,几乎还是老样子 ; 没有生物的海洋里,只有一点儿结晶体、一点儿蛋白化合物在繁衍。进化的缓慢想起来是何等的烦人啊!你从博物馆的化石上会看到愚蠢的过错。那样一些骨头何以能爬,能走,能跑?想想物种的探索也着实恼人——一切都在那里匍甸着,爬行在沼泽里,咀嚼、争夺、繁殖,组织、器官、肢体在令人厌烦的缓慢中发展着。后来又是高等动物,最后是人类出现的厌烦。旧石器时代森林里的沉闷生活,智力的长期酝酿,迟迟不前的发明,农耕时代的愚昧。所有这一切只有在考古和思索中才使人感到有趣,但是如果要亲历这样的生活,那谁也受不了。目前需要的是一种迅速的前进,一种总结,一种按照最紧张的思考速度发展的生活。如果我们通过技术达到了即刻实现的阶段,到了人类永恒的欲望或狂想得以实现的阶段,到了消灭时间和空间的阶段,那么,厌烦问题只能变得更加强烈。越来越迫于生命的特有期限的人类(生命对每个人、每个过客只有 一次而已),必然想到死亡的厌烦。啊,那些没有生命的永恒哟!啊,为了 那些不断地追求兴趣和变化多端的人们!啊,死亡将是多么令人厌烦啊!躺在墓穴里,躺在一个地方,那是多么可怕呀 !

诚然,苏格拉底想安慰我们。他说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灵魂是不朽的,要么死后的情形也像我们出生以前一样,是一片空白。这也不能使人绝对放心。无论如何,神学和哲学都应当对此最感兴趣,这倒是理所当然的。这两门学问把它们自己不显得令人厌烦这一点归功于我们。不过它们并没有报答这种恩惠。然而克尔皑郭尔却不是一种厌烦。我计划在我的重要文章里考察他的贡献。按照他的观点,伦理学的形式先于美学的形式,这对恢复平衡是必要的。不过这就足够了。从我自己身上,我所观察到的烦闷的根源有下列一些:一是缺乏与外部世界的直接联系。早在今年春天,我坐火车在法国旅行,当我向窗外眺望时,我就注意到了而且想到空灵的面纱快磨薄了。这是为什么?除了每个人在一种共同的启示 下所看到的东西外,我没有看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凭借这一点,就意味着我们的世界观已经将自然耗尽。这种观点的公式是:我,一个主体,看见了许多现象,即客体世界。然而它们并不一定是现代理性所界定的那种客体。施太内尔说,因为一个人能够从精神上脱离自己,让事物向他表明事物本身,表明那些事物的意义不仅是对他一个人而言,也是对事物本身而言。所以,日月星辰将会向不是天文学家的人说话,尽管这些人对科学一无所知。实际上,现在正是这种事发生的时候。总之,对科学的无知 并不能把一个人禁锢在存在的最低劣、最乏味的处境中,不能禁止他们跟 整个创造建立独立的关系。受过教育的人谈到从着魔状态解脱出来的(一种令人厌烦的)世界。然而,从着魔状态中解脱出来的并不是世界,而是我们自己的头脑。世界不能被从着魔状态中解脱出来。二是,在我看来,有自我意识的自我就是厌烦的活动中心。那种增长的、膨胀的、怒肆的、痛苦的自我意识,是左右我们生活(商业、技术一官僚权力、国家)的政 治和社会力量的惟一对手。你有一种巨大的有组织的生命活动,你有单一的自我,你能独立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并为它的超然性、它的免疫力和它的坚定性及其不受任何东西(别人的痛苦或者社会或者政治或者外部 的混乱)所影响的力量而自豪。在一定程度上,它丝毫也不在乎,而我们 常常督促它在乎一点。然而不在乎的祸根却存在于这个痛苦地解脱了的自由意识之中。它从人对信仰和其他灵魂的依附中解脱出来。至于宇宙论和伦理观念体系,它可以把它们成批成批地甩掉。因为,充分意识到作为一个个人的自我,也就是区别于其他一切人。这就是哈姆雷特的栗子壳里的元限空间的王国,“空话,空话,空话”的王国。“丹麦是一座监狱”的王国。
关于“厌烦”,似乎没留下什么能给我说的了。当然,如此这样的语录层出不穷,不少也引发了一些我对于现实的思考。前两天同学给我看一篇姚国华的文章,里面说道日本的发展有位关键人物叫福泽谕吉,他说:一个民族要崛起,要改变三个方面,第一是人心的改变,第二是政治制度的改变,第三是器物与经济的改变。这三个方面的顺序,应该先是心灵,再是政治体制,最后才是经济。把这个顺序颠倒过来了,表面上看是捷径,但最后是走不通的。暂且不谈对于人心这个概念我与姚国华文章里所说的理解不同,我总是觉得经济与科学再怎么也不是排在首位的。但是当今社会就是一个颠倒重点次序的,一味追求经济上的强大与崛起,在这方面真的感觉人类文明是在退步。《洪堡的礼物》有一段说:
诗人就像醉汉和不合时宜的人,或者精神变态者,可怜虫;不论穷富,他们毫无例外地都处于软弱无力的地位——是不是这样呢?难道有谁还能比得上波音公司或斯佩里兰德公司吗?还能比得上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或美国无线电公司的机器及其巧夺天工的技术知识吗?是的,一首诗能用飞机不出两小时把你从芝加哥送到纽约吗?哪里有能力,哪里就会吸引人。在古代,诗是一种力量,在那个物质世界里,诗人真是有力量的。当然,那时的物质世界跟现在大不一样。
西特林最终得到了洪堡留给他的礼物,不仅摆脱了困境,也认识了自己。请问我们现在的物质世界如果还是仅仅在推崇科学的伟大和经济实力,即使有了洪堡最后留下的那样的礼物,谁又能真的懂得这份礼物的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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